虛假故事 真心交流
一直沒說明,本欄之所以叫「生活達人」,
是打定算盤找對某事傾注熱情和堅持的人,
就他們的範疇,分享一些經歷、技藝或知識。
眾多受訪者當中,
雄仔叔叔是第一個嘗試解題的人。
他說「達人」的「達」,是指要到達;
但抵達哪裏?怎樣到達?從何途徑?
是每個人的課題。生活的面向寬且廣,
我們從千萬樣物事裏找一件事專注或投入,
有些人窮一生都找不到,
雄仔叔叔自認幸運,失敗的前半生過去後,
不是他選擇了說故事,而是被故事選上他。
人總需要故事,每天的經歷都由大大小小故事組成。每天見聞就是故事,每天選擇也是故事。我們聽故事也講故事,甚而親身演出。當中的分別是,真的故事總有完結,而人生漫漫長,作者和主角都是我們自己,或許有人會說是命運。說故事的人本身,也是一個不知就裏的故事,主人翁尋尋覓覓,前半生不盡如意,但娓娓道來仍然雲淡風輕,似是說別人的經歷。
前教師 社運人 詩人 說故事人
雄仔叔叔原名阮志雄,曾當教師,七八十年代著名社運人士,也是詩人。說故事人的身分,由九四年開始。他說故事的潛能被故友黃婉玲發掘,在中英劇團裏開講。欲罷不能,一講十七年,決定做「講古佬」,成立故事坊。但講古佬可以是職業嗎?「後尾睇番轉頭,其實幾得意,我阿媽成九十二歲了,見到我都會問幾時教返書,我告訴她,我二十五年無教書喇!離開教書行業後,我一直都在找尋生活的路。」生活中的取捨,年輕時不曉得,唯有親身經歷才意會哪樣真正屬於或適合自己,雄仔叔叔亦是經歷過「錯」,才找到「對」﹕「生活就是,好多東西來到你面前,你選擇其中一樣。有時可能選對了,有時選錯,我去教書便是選錯了,我都唔識教書。」
教書苦過弟弟,要他去幼稚園給小朋友講故事,卻樂不可支。講故事與教書,性質彷彿相似,不都是對着觀眾/學生傳遞信息嗎?雄仔叔叔認為不﹕「我從前都是這樣想,但好失敗。做講古佬之前,我的失敗就是常常希望傳達一些信息。參加社會運動亦因如此,我執著一些價值,想告訴人,但原來我做不到,或不是很comfortable去做,好消沉。」無力感令他自卑,甚至影響健康﹕「當人生、工作或平常的社會參與堅持不到自己的價值,條路會好窄,令我生了大病,這與生活『不到達』一些事有關。」精靈的他不時兜回主題。
到達不了目的地,雄仔叔叔迷失,不知該行東或西,但行行復行行,他最終找到重心,講故事使他「活」起來。他感激之前多行的冤枉路,「那是模索過程,有人連過程都無,很早便被指定要走哪條路。就算是兩三歲的小朋友,家長最後只想他入大學讀某科」。遁着預設的地圖走到目的地,或許很快到達或發達,「但問題是,那是否你最想過的生活?人若無少少空隙開放自己面對社會發生的事,路便只有一條。可能我好運,也可能我蠢,我的時代碰巧全世界都有青年運動、社會運動。我受其影響,但我自覺,覺得不能只是參與,一定要做些有意義的貢獻」。加拿大念完書回港,自謙「叫做識英文」,能做的是翻譯文章,「後尾被罵到狗血淋頭,說我的中文狗屁不通,的確係嘅」。他愉快地自嘲。
盼緊扣生活 選擇說故事
無論是翻譯或上街,雄仔叔叔始終覺得與生活沒直接關係,他希望將有意義的事緊扣每天的起承轉合——說故事容許他這樣做,亦令他擺脫執著,因為他很清楚,他不打算借故事教訓小孩﹕「我不是不重視教訓,而是覺得應先把故事講好,所有好故事裏都會有教訓,只是講時不知道,所以這些教訓,有時甚至教訓埋我自己。」給小朋友講故事,雄仔叔叔自己亦有得益。
從雄仔叔叔的花名裏,已經嗅到他有多喜歡小朋友,但若問為何喜歡,他初初也不清楚,「所以要繼續講,要令自己知道為何會鍾意,要『達到』。」這個「達」,指的是了解。他慢慢發現,小朋友的要求既高又不高(demanding又唔demanding),「他們會希望你與他們在一起(being together),相處,但他們不會計算,不會說﹕『唓,你個故事都唔互動,回水。』」互動,是校方覺得最新鮮的,所以常常有學校邀請雄仔叔叔講故事,後來他的觀眾有中小學生,甚至大人。「講故事的對象是一步一步,初初是幼兒園,因容易搵食。」他笑﹕「講的時候有大人在,他們好似都幾開心。我覺得一個好故事,大人和細路都會喜歡。」他意識到若只有大人,故事必須調整,「講講吓,有小學找我講,我便想些適合小學生聽的故事,慢慢build up一個repertoire。」故事因對象而變,自然而然地儲了一大堆,「所以一開頭我便說,不是我選擇故事,是故事選擇我」。
每次講古,除了帶自己去現場,雄仔叔叔同時帶同從前的自己,他的故事大多取材自童年,「有幸我的那些東西沒被大人打沉,stay somewhere inside。那些東西是指童年經歷,未必快樂,是感情累積」。雄仔叔叔強調,重要的只是靈感,是一刻的感受,不是倒敘事實,「小時候與朋友一起買豬肉,其實只記得些少片段,但這麼多年後,要講故事時情景就會回到腦海。即是說當日買豬肉已經成為生命一部分」。為何小事如此入血?「很多事情都很微細,但內裏的感情很強,是我們應該珍惜的。」
情感交流 故事血肉
情感的交流是故事的血肉。人喜歡故事,除了好奇,亦因為共鳴﹕「好故事與人接軌。明明在講別人的事,但人會覺得某部分是屬於他的,於是會希望知道後事如何。」雄仔叔叔講古講了很久,但仍然一直學習與人聯繫﹕「只有技巧,故事不會實在,你或者可以一時間令別人開心,但其實心裏會失去了某些東西——Integrity(誠信/完整性)。」因此,雄仔叔叔的故事大都源於個人感受,加上幻想調味,耍點演技,不以記敘文式述說回憶,用聯想串連表面無關的事,「我不是專登花巧,而是有些感受很難直接表達,難以言傳。像寫詩,要有象徵或隱喻,不平鋪直敘。愈是以約定俗成的方式講,愈破壞感覺。」小朋友的想像無邊無界,天馬行空對正口味,「最開心是講講吓,小朋友會問,『雄仔叔叔,係咪真㗎?』我通常都反問,『你有無聽過別人話,小朋友你過來,讓我告訴你一個假的故事吖?』」
幻想不全是憑空創造,雄仔叔叔抓緊每天的生活,使之成為養分。你問方法?「講故事其實無得教。生命裏遇到的人不會教你怎樣講,但一面之緣就可能令你三十年後講出一個關於他的故事。保持敏感,捉住這些感覺」。敏感亦可用於聆聽,「即使別人的故事並不特別,但你可以加入自己的故事裏,化成自己的故事」。要講好故事,要不停練習,不斷講以磨練技巧和敏感﹕「要對自己的過去敏感,亦要對未來的可能敏感,思考怎樣將以往有價值的事延續下去。」
今年六月,雄仔叔叔開講《麵包與黑玫瑰》故事劇場,講自己前半生。他計劃一兩年後講一個祖母的故事,迫使他赤裸裸面對自身,重新發掘內在,「原來我父親在我生活中很重要,他不斷在我的人生章節出現,無論是讀書、工作或婚姻,即使不成功,我父從不投訴」。幸而他慢慢成為表演者,又因為講故事而變成快樂的人。這與父親喜歡唱粵曲有關,「他曾經學過但最後放棄,閒時在家唱幾句,我後來分析,這種壓抑、沒法發揮的感覺,不知不覺承傳在我身上,使我在成長的歷程裏,找不到自己的力量和價值,直到現在」。
不說教 要想像
雄仔叔叔頭髮都白了,但童心仍在,除了小孩子,也與年輕人貼近,這與最近講多了城市的故事有關。數年前的皇后碼頭運動,他常常去探訪「八十後」﹕「我始終覺得他們是承傳着七十年代的社會運動,無論他們承不承認,我都覺得與他們有很親密的關係。」我完全感受得到!他希望藉着故事鼓勵戰友,但他堅持不說教,不要propaganda,不要意識形態,「我之所以離開社會運動,就是覺得社運要有想像。講到尾,社群抗爭最重要是找回社群情感。我講故事,是為了使大家聚在一起」。始料不及,雄仔叔叔兜一大圈,介入社會運動的接口竟如此簡單、日常、溫和。在街頭講古,亦帶他回到以前,這行當本來就由街頭而來,回到街頭有點順理成章﹕「我在菜園村、深水埗重建區也有講,很開心,因為我在那裏長大,很有現場感,這才有生命。」
親身看他為最後一次《傳說我城》故事會打頭炮,雄仔叔叔雖然感冒在身,仍能牽動觀眾的眉頭嘴角,無論是大人和小孩。我知道雄仔叔叔一再重申人生頭三十年都自卑沒自信,是講故事令他快樂和膽大。這件事,是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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